推开咖啡馆沉重的玻璃门,午后阳光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帘,像无数根灼热的金针扎进姜璐怡酸涩肿胀的眼底。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眼前光影跳跃,眩晕感阵阵袭来。眼睛里仿佛揉进了粗粝的沙砾,又涩又疼,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能哭。尤其是在这里,在他可能目送的地方。
咖啡馆里那些淬了冰的决绝话语,此刻像带着倒刺的回旋镖,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对殷正浩先生你,动过心!”——这句她亲手掷出的、淬毒的谎言,此刻却化作一柄双头开刃的利刃。一端,她清晰地“看到”它狠狠刺穿了殷正浩眼中最后的光亮,那瞬间的灰败和碎裂感,如同慢镜头般在她脑中反复播放;另一端,则更深、更狠地反噬回来,扎进了她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心房。她能“感觉”到那无形的伤口在汩汩流血,滚烫而粘稠,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灼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内部焚毁。
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炸开,如同有人拿着钝器在她太阳穴里凶狠地、持续地敲击。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松软的棉花,每一步都虚浮飘忽,深一脚浅一脚,周遭喧嚣的校园人声、自行车铃声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唯有指尖触碰到那些泛黄、脆弱、承载着千年时光尘埃的古籍纸页时,一丝冰冷的真实感才勉强拉回她濒临溃散的意识。修复古籍,那需要极致专注的、细微到毫厘的动作,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一片可以暂时逃离现实风暴的精神净土。她必须平静下来,必须用这些动作强行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巨浪和那深入骨髓的自责。
嗓子干裂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来无数针尖扎刺般的剧痛。视线落在摊开的、等待修复的明代地方志残页上,清雅的墨迹在泪水中扭曲、模糊。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泛黄的宣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痕。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她这才惊觉,脸上早已一片冰凉濡湿。慌乱地抽出纸巾,颤抖着去擦拭纸页上那刺眼的泪渍。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越擦越多,最终模糊了眼前的所有字迹,也彻底模糊了那张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带着痛苦和绝望的容颜——殷正浩最后望向她的眼神,与恩泽墓碑上永恒的微笑重叠在一起,撕扯着她的灵魂。
记忆在此彻底中断。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如何如同游魂般飘回校外租住的公寓,又如何在一片昏天黑地的眩晕和刺骨寒意中摸索着去厨房倒水……身体的感知仿佛被切断,只剩下心口那持续不断的、撕裂般的钝痛和灵魂深处无尽的疲惫。
是在医院。不是她洒满阳光的公寓。没有恩泽。只有冰冷的现实。
巨大的失落感和梦醒后加倍的悲伤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剧烈地喘息着,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聚焦在床边那张写满焦虑和心疼的脸上——张俊柯。
“璐怡!你醒了!”张俊柯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眼底布满红血丝。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心带着温暖的触感,轻轻贴在她汗湿冰凉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还好,烧退了!吓死我了!你刚才在梦里……”他欲言又止,显然听到了她那声绝望的痛呼。
“我……我怎么在医院?”姜璐怡的声音虚弱而茫然,带着如梦初醒的恍惚和浓重的鼻音。她最后的记忆碎片还停留在办公室,停留在古籍上那滴被她慌忙擦拭的泪痕……。
张俊柯重重地叹了口气,后怕、责备和深不见底的心疼交织在他眉宇间:“你呀!都多大个人了?自己发高烧烧到快四十度都不知道?命都快没了还想着修书!”他拿起棉签沾湿,小心地润湿她干裂出血的嘴唇,“昨天晚上,璐美姐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急得不行就打给我。我打你手机也是关机,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我赶紧开车到你公寓,打开门……”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闪过深刻的恐惧,“……就看到你倒在地上,旁边是打碎的玻璃杯,碎片撒了一地……你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纸,浑身滚烫……璐怡,你知道我当时……我以为……”他没有说下去,但十年前那个雨夜墓园里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她,瞬间浮现在两人眼前,那是张俊柯挥之不去的梦魇。
姜璐怡心头一酸,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苦笑:“没事儿……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话未说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震得她胸腔剧痛,几乎喘不上气。
“咳…咳…还没事儿?”张俊柯赶紧轻拍她的后背,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心疼,“急性肺炎!高烧晕厥!还说没事儿!医生说你这是长期疲劳过度加上急火攻心,弦绷得太紧,你的肺部感染了,得住院治疗,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他没再说下去,只觉得心里很堵。
“可能……最近出版社催稿太紧……熬夜赶稿子……”姜璐怡虚弱地解释,咳嗽让她声音断断续续。她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向张俊柯,带着一丝紧张和不易察觉的羞赧:“你……你没打120吧?”学校里的影响和救护车的动静,始终是她下意识的顾虑。
张俊柯简直被她这不合时宜的顾虑气笑,声音不由得拔高:“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这个?!没有!我和……我们进去后,看你呼吸还算平稳,就是浑身滚烫人事不省,就赶紧把你抱上车,直接送到医院来了!”
“我们?”姜璐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复数代词,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张俊柯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还有殷正浩先生。”
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姜璐怡努力维持的平静!咖啡馆里所有的画面、声音、情绪——他茫然不解的“形同陌路”,他滚烫的手紧抓着她手腕的力度,他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灼热光芒,以及自己最后那句冰冷刺骨、字字如刀的谎言……还有办公室里的崩溃痛哭……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喷涌,在她本就昏沉的脑海里疯狂冲撞!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他呢?”姜璐怡的声音低哑得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张俊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指了指病房门口的方向:“在外面走廊。昨晚守了你一夜,眼睛都没合一下,不停地用冷水擦脸提神,盯着监护仪……直到天亮你烧退了,情况稳定了,才被我硬劝出去吃点东西休息会儿。”他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拉过椅子坐下,看着姜璐怡苍白的脸、红肿的双眼和无神的瞳孔,心中了然昨天咖啡馆的谈话是何等惨烈。他放柔了声音,带着试探和关切:“你们昨天……聊得……很不愉快吗?”虽然答案不言而喻。
姜璐怡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仿佛那光芒能灼干眼底再次疯狂涌上的湿意。
张俊柯看着她的沉默和眼底深藏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巨大悲伤,心中满是疼惜。他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洞察和温和的劝解:“璐怡,你们之间,可能存在着一些……因为语言和表达造成的误会。他的中文,毕竟不是母语,有些词句的分量和背后的文化含义,他未必能完全把握。或许……他说了一些话,本意并非你理解的那样严重。”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看得出他很在意你,希望能更了解你,想要走近你……”
“你对他,有没有感觉,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张俊柯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温和,带着一种兄长般的理解和引导,“但有时候,越是刻意地、激烈地、甚至不惜用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推开一个人,反而越暴露了心底最深处无法忽视的在意。你在害怕,璐怡。你怕伤害他,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与恩泽有张相似的脸……怕他觉得自己在你眼中,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替代品,对吗?”他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最隐秘、也最让她感到羞耻和恐惧的核心。
“你把自己困在对恩泽的思念里,十年了,像背负着一座越来越重的十字架,压得你喘不过气。”张俊柯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痛惜,每一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你总觉得,开始新的生活,接受新的可能,就是对过去的背叛,是对那份纯粹爱情的亵渎。这种沉重的罪恶感,像无形的锁链,把你牢牢地锁在原地,锁在痛苦里。其实恩泽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好好地、快乐地生活下去?所有爱你的人,都不愿看你永远活在失去他的阴影里,日渐枯萎。”张俊柯的话直指姜璐怡矛盾的核心。
姜璐怡紧闭的双眼再也关不住汹涌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滑落,浸湿了枕套。张俊柯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那扇禁锢了十年的沉重铁门。那沉重的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怎么能?怎么能忘记恩泽?怎么能允许自己对另一个人动心?这难道不是最可耻的背叛吗?那是她用整个青春和灵魂去深爱的人啊!
张俊柯轻轻拍了拍她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和支持:“跟他好好谈谈吧。放下所有预设的防线和武装,耐心地、心平气和地听听他真正想表达什么。听完了,了解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好吗?”他站起身,补充道,语气郑重:“关于恩泽的事我没跟他提过。这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是否告诉他,或者何时告诉他。这是你的心结,需要你自己去解开。”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姜璐怡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鼓励和担忧,转身走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微弱的“嘀嗒”声,像在丈量着她混乱的心跳。姜璐怡的心却比刚才更加混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涟漪不断。对殷正浩,明明是想快刀斩乱麻,为何结果却是两败俱伤,自己心力交瘁,甚至险些……而记忆中恩泽与现实中殷正浩那双酷似的眼睛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分裂的痛苦和迷茫。原来斩断情丝,自己的心也会被那利刃一同绞碎,痛不欲生,甚至比对方更甚。
门被轻轻地、带着一丝迟疑推开了。殷正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仅仅一夜未见,他仿佛被抽走了许多精气神。头发有些凌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身笔挺的西装也显得皱巴巴的。曾经深邃明亮、盛满星河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伤,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担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他慢慢走过来,脚步放得很轻,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和礼貌性的微笑,但那笑容僵硬而脆弱,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面具。
“姜老师,”他的声音沙哑异常,如同砂纸摩擦,“好点了吗?感觉……怎么样?”他问得小心翼翼,目光快速地扫过她的脸,似乎在确认她的状态。
看着他这副强撑的样子,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关切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姜璐怡心头猛地一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昨天那些决绝的话语带来的尖锐悔意,再次翻涌上来,混合着梦醒后的巨大悲伤和迷茫。她点了点头,挣扎着想坐起来一些,后背的虚汗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你……请坐,殷先生。”她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声音依旧低哑,却少了几分冰冷。
殷正浩如蒙大赦,立刻点头,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感激。他拉过椅子,在离病床稍远一点的距离坐下,仿佛怕自己的靠近会再次成为惊扰她的源头,保持着一种谨慎的尊重。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病房里弥漫。只有监护仪的“嘀嗒”声在规律地响着。殷正浩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紧握着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起伏着,像是在积蓄着巨大的勇气,才终于抬起头,目光却只敢落在雪白的被单上,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对不起,姜老师。”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歉意,“昨天……在咖啡馆,我……我说的那些话太……欠考虑了。非常非常不合适。”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一定……吓到了你,也让你感到……非常困扰和……不舒服……非常非常对不起!”他反复强调着歉意,语气里是满满的懊悔和深深的自责,每一个“对不起”都显得无比沉重。
看着他这副沮丧、小心翼翼又饱含真诚悔意的模样,姜璐怡心中的酸涩、那丝尖锐的后悔,以及对自身情绪失控的羞愧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多了一份疲惫的温和和真诚的歉意。
“殷先生,”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尽管依旧沙哑,“昨天我的说话……也有些重了。有些话……可能也……伤到了你。我向你道歉。请你见谅。”她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失控。
殷正浩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迅速燃起的、脆弱的希冀!他看向姜璐怡的眼睛,那里没有了昨日的冰霜和尖锐的厌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歉意的、复杂的柔和,甚至有一丝……疲惫的理解?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转变,让他眼中那几乎熄灭成死灰的光,瞬间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火苗!
“没有!没有!”他急切地否认,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有些发颤,甚至带上了一点母语的腔调,“是我不好!是我说话太直接,太……没有分寸!没有尊重你的感受和……界限!对不起!姜老师,真的对不起!”他像一个终于得到谅解机会的孩子,急切地、反复地表达着歉意,生怕她反悔。
姜璐怡看着他眼中重新亮起的、带着一丝脆弱光芒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努力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鼓励意味的浅淡微笑:“你说吧,我听着。这次……我不会打断你。”她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执着。
这个微笑,如同在阴霾中透下的一缕阳光。殷正浩的心,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希望包裹。他定了定神,坐直身体,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目光终于敢温柔地、专注地、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落在姜璐怡的脸上。
“姜老师,”他缓缓开口,语速放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努力寻找着最清晰、最准确的表达,“我们之间……最大的误会,是从那个……那个‘情人’开始的。”
提到这个词,姜璐怡的指尖还是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殷正浩敏锐地捕捉到了,立刻解释道,语气诚恳而急切:“在法国,在我们的文化里,‘情人’(Amant/Amante)这个词,它……它并不带有贬义!它指的是一种非常非常亲密、忠诚、并且通常是……终身承诺的关系。两个人,无论是否在法律上正式结婚,都可以是彼此唯一的、最重要的灵魂伴侣,共同生活,分享一切,养育后代,就像……就像中国的夫妻关系一样。这种关系,是被社会普遍认可和尊重的。我那天晚上想表达的‘情人’关系,就是这种……深刻的、唯一的、永恒的伴侣关系。”他强调着“唯一”和“永恒”。
他的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懊恼和自责:“莱奥告诉我……在中国,‘情人’这个词,可能意味着……不好的、不道德的、甚至是……短暂的关系。我才知道!是我没有考虑到巨大的文化差异,没有尊重你的文化背景和感受!让你产生了那么深的误解和……愤怒。对不起,姜老师,请你……原谅我的无知!”他的道歉发自肺腑,带着沉重的悔意。
姜璐怡静静地听着,心中的那根毒刺——“情人”二字带来的巨大屈辱和愤怒,此刻终于被彻底拔除。原来,那只是一场巨大的语言和文化隔阂造成的误会。殷正浩的心结,在于他未能准确传达自己那份沉重而圣洁的情感承诺,反而触碰了她的底线。
然而,解开了他的结,并不意味着解开了她的结。她的心结,深埋在心底十年,缠绕着对恩泽蚀骨的思念、无法释怀的愧疚和一道她认为无法逾越的道德天堑。梦中恩泽的拥抱和诀别,让这道天堑显得更加高不可攀。
殷正浩看着姜璐怡平静下来但依旧带着疏离的面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继续说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话……可能还是太早了。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在你们看来,很短很短。但是,”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仿佛在宣读誓言,“这些话,绝不是我一时的冲动。是你离开巴黎后,这三个月里,每一天、每一夜,在痛苦和思念中,反复思考、反复确认后,才做出的最郑重的决定。是我灵魂深处最真实的声音和……渴望。”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和失落,眼神也变得有些迷茫:“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看见你,姜老师,我那丢失了很多年的、大片空白的记忆……才仿佛……才仿佛被注入了一点……色彩。虽然还是很模糊……但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暗了……”他困惑地皱了皱眉,似乎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奇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姜璐怡迎着他坦诚而灼热、又带着一丝迷茫的目光,知道不能再回避了。她必须剖开自己的心,让他看到里面深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和那道横亘着的、名为“恩泽”的深渊。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明白她的“不可能”。
“我知道,殷先生。”姜璐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仿佛每个字都承载着十年的悲伤。“你很好,你的心意……我也感受到了,很真挚。但是,”她微微垂眸,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我想告诉你的是……在我遇见你之前,我的生命里,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它占据了我整个青春,也……永远地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
她停了下来,仿佛在积蓄力量,去触碰那段尘封的、依旧鲜血淋漓的记忆。梦中恩泽的笑容和怀抱的余温,给了她一丝讲述的勇气,却也带来了加倍的痛楚。
“我知道。”殷正浩忽然轻声说道,他的目光温柔而悲伤地落在姜璐怡放在被子外的手腕上——那里,一道淡淡的、年代久远的白色疤痕,如同一条沉默的、永不愈合的伤口,盘踞在她纤细的腕间。那是岁月也无法抹去的痛苦印记。
姜璐怡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和深切的哀伤,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那道疤痕。冰凉的触感,却瞬间勾起了滚烫的回忆和梦中那真实的拥抱感。
“我曾经的恋人……”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泪水迅速在眼眶中积聚,“他叫……郑恩泽。”
“郑恩泽……”殷正浩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瞬间,一种奇异的、强烈的、如同电流般的悸动猛地击中了他的心脏!这个名字……为什么如此熟悉?仿佛在记忆最幽深的、布满尘埃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被这个名字狠狠触动,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瞬间席卷了他,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呼吸都为之一窒!这感觉……太奇怪了!
姜璐怡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梦境的余韵里,泪水如同滚烫的岩浆,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汹涌而出:“我们从高中到大学……在一起四年多……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最纯粹、像阳光一样的时光……他那么优秀,那么温暖,弹琴的时候,专注得像个发光体,能照亮周围的一切……”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中挤出,“后来……他去美国做交换生……就在那里……一场……可怕的车祸……带走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他爱的所有人……”
“十年了……”她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悲伤让她几乎蜷缩起来,“他离开我……整整十年了……我……忘不掉他……也……不敢……忘掉他!好像……忘了……就是对过去的背叛……对我们爱情的亵渎……好像只要我还记得,他就……不曾真正离开……”梦中那温暖的拥抱和转身离去的冰冷,此刻交织在一起,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整个病房。殷正浩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在巴黎塞纳河畔那个瑰丽的黄昏,她望着满天燃烧的晚霞,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哀伤从何而来!那句低喃——“你说恩泽,最后看到的夕阳是不是也是这般美丽?”——原来并非无的放矢,那是在向逝去的爱人隔空问话,是在用全世界的壮丽晚霞去想象爱人生命最后的色彩!原来那个时候,她的心早已被思念和痛苦填满,而他,却差点在那样的时刻,用一个错误的词语亵渎了她的悲伤!
巨大的心疼、怜惜和一种深沉的敬意盖过了所有。殷正浩再也无法保持距离,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珍重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握住了姜璐怡那只抚摸着伤疤的、冰凉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稳定,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和慰藉。
“姜老师……”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最和煦的风拂过伤痕累累的心,“那就不要遗忘。”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力量:“带着对他的思念,好好地、认真地生活下去。带着你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那份独一无二的美好,勇敢地……活下去。让他的存在,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力量,而不是……困住你的枷锁。我想,这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也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他的话,竟意外地与张俊柯的劝解,隐隐相合。
他说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精良的亚麻手帕——正是那方在塞纳河畔,他曾递给哭泣的她的手帕。他将手帕再次轻轻递到姜璐怡面前,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跨越时空的温柔和守护。这方手帕,仿佛成了连接他们之间复杂情感的一个微小信物。
“谢……谢谢你……”姜璐怡哽咽着,接过那方仿佛还残留着巴黎气息和此刻他掌心温度的手帕,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一点微弱的支撑。她用它捂住脸,压抑地、痛彻心扉地哭泣着,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将积攒了十年的泪水,在此刻尽数倾泻。
过了许久许久,汹涌的情绪才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深重的疲惫。姜璐怡用那方已经湿透的手帕,擦干脸上狼藉的泪痕,红肿着眼睛看向一直默默守候在床边的殷正浩。尽管心中充满了对他这份理解和温柔的感激,甚至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动容,但有些界限,她必须划清。梦中恩泽转身离去的背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禁令。
“殷先生,”她的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极度沙哑,却恢复了平静,一种带着深深疲惫的平静,“你……有你原本的生活轨迹,有属于你的广阔世界和……未来。你的心意,我很感激,真的。但是……我可能……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我们……”她艰难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不想再用“形同陌路”那样决绝的词汇,却也找不到更温和的界限。
“没关系!”殷正浩立刻打断她,脸上努力做出一个轻松释然的表情,甚至刻意扬起一个安抚的微笑,仿佛毫不在意,“只要……只要姜老师不再说‘形同陌路’,我们不做陌生人……能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能让我知道你好好的……就好。”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豁达,然而那强行上扬的唇角,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一闪而过的深刻痛楚,却出卖了他内心真实的翻江倒海。他跨越千山万水而来,只为寻回这颗遗落在东方的、让他灵魂悸动的珍宝。好不容易找到了,感受到了她并非全然的冰冷无情,甚至窥见了她深藏的脆弱和悲伤,他怎么可能因为一时的拒绝就轻言放弃?看到她,哪怕只是这样苍白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他心中那份莫名的、巨大的踏实感和归属感就足以支撑他继续等下去,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守在她的视线边缘。
姜璐怡看着他强颜欢笑、努力掩饰失落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句最核心的话——“你和他,长得太像了”。她怕。怕一旦说出口,这个执着的男人会把这视为某种宿命的联系,某种冥冥之中无法抗拒的缘分,反而会更加坚定地、不顾一切地靠近。今天的坦诚相对,能解开那个致命的语言误会,能让他理解自己心中那道无法逾越的十年鸿沟,能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痛哭一场……已经是一个……她未曾预料到的、巨大的进展了。至于未来……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而在病房门外,背靠着冰冷墙壁站立的张俊柯,将门内隐约传来的对话声和那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尽收耳中。他仰着头,望着走廊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眼神复杂而空洞,如同失去了焦距。矛盾的情绪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啃噬着他的心。一方面,他不愿再看姜璐怡永远沉溺在失去恩泽的痛苦深渊里,像一朵被时光和泪水浸泡得日渐枯萎的花。如果她能真正走出阴霾,重获笑容和生命的光彩,那么,最终站在她身边给予她幸福的人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吗?只要她好,他或许可以……逼迫自己学会放手?
然而,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一股尖锐的、近乎窒息的疼痛便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如果真的放手,那么他这多年来默默守护的意义何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情感寄托,也将随之被生生剥离。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舍和……仿佛被世界遗弃般的巨大恐惧。
另一方面,对于殷正浩,他的心情同样复杂难言。从巴黎初遇时的疏离防备,到南京重逢后的相处,这个法国男人所展现出的真诚、执着、良好的修养和深厚的学识,都让他无法不心生欣赏。他对待姜璐怡那份小心翼翼又无比坚定的态度,那份愿意为她跨越山海、抛弃熟悉的一切重新开始的惊人决心,以及在病房里表现出的那份深沉的理解和温柔,都让张俊柯清晰地看到了一个足以与逝去的恩泽相媲美的、真正优秀而可靠的人。如果……如果命运一定要为伤痕累累的璐怡安排一个新的港湾,一个能真正理解她伤痛、并愿意陪她走下去的人,那么殷正浩,或许真的是……上天所能给予的、最好的安排?
这个认知,像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一丝苦涩的释然,又带来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落寞。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走廊尽头窗外的春光,明媚灿烂,生机勃勃,却与他此刻内心的沉重和迷茫,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也许,这看似混乱的纠葛,真的就是命运之手,在跌宕起伏后,所能描绘出的……最好的画卷?